特朗普政府,法西斯?
面对当今美国政治中出现的各种怪现象,特别是让人扑朔迷离的特朗普政府,很多学者都撰写了研究文章或著作,但能让人耳目一新的并不多。最近出版的著作《法西斯的运作》(How Fascism Works),算得上令人眼前一亮引起诸多讨论,或许能为我们的观察与思考提供启发。其中详细分析了历史上法西斯运作的特点,并且比较了特朗普政府是如何越来越接近法西斯。
在当今英美哲学界,本书作者杰森·史丹利(Jason Stanley)可算是名气最高的哲学家之一。在2013年成为耶鲁大学哲学系教授之前,史丹利曾先后任教于康奈尔大学、密西根大学以及罗格斯大学。史丹利在哲学中的工作主要集中在语言哲学与知识论。尤其在对知识构成和知识定义方面,史丹利对现在语境主义知识论和能力知识(knowing-how)理论贡献非常大。他在这方面的学术专著《知识与实践利益》(Knowledge and Practical Interest)还荣获2007年美国哲学协会(American Philosophy Association)年度图书奖。
Jason Stanley,美国哲学家、作家。1969 年 10 月 12 日生于美国纽约州,现为耶鲁大学哲学教授,代表作包括Language in Context、How Propagada Works等,最近出版新作How Fascism Works。
除了在知识论上的学术贡献以外,史丹利还是一位活跃的作家,在不同的媒体发表面向大众读者的深度评论文章。根据史丹利访问时的说法,由于他父母都是因为三十年代反犹而逃离游走的犹太难民,同时他父亲是一位社会学教授,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史丹利对自己生活环境中的政治结构颇为敏感。正因如此,史丹利对政治哲学的现实问题颇为关注,这也是他现在写作的重点之一。以一系列评论文章为基础,史丹利在2015年出版了著作《政治宣传的运作》(How Propagada Works)。
这一次,他将目光对准了特朗普政府,并将之与法西斯的运作进行了诸多对比。只是,这论述是否靠得住、是否有足够说服力?
撰文 | 刘满新
在史丹利看来,特朗普政府与法西斯的运作颇为相似,原因正是特朗普政府似乎有意无意地运用着历史上法西斯的各种特别手段,去实现它的政治目标。法西斯不仅仅只是纳粹德国的反犹主义,法西斯政治的运作有着各种特殊的方式和内容。如果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历史和当下之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
核心运作
回到神话般的过去
当特朗普打出“让美国重回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号,我们不禁会问,需要“重回”的美国伟大到底指的是什么时期的美国?在特朗普胜选以后,时任特朗普首席顾问的班农(Steve Bannon)接受采访时表示,他期待即将到来的时代会像1930年代般令人兴奋。那是美国快速蓬勃发展的时期,然而也是非裔美国人遭受吉姆·克劳法剥夺各种权利的时期,也是美国贫富悬殊的时期,更是美国本土纳粹思想发展的时期。
版本: Pisces Books 2018年8月
在史丹利看来,特朗普团队设想一个美好伟大的美国过去的方式,正是法西斯核心的运作方式之一。通过建构一个神话般的过去,再建构一个美好过往被摧毁的历史,法西斯为自己“重建”这个纯洁国家的事业提供了辩护。希特勒的纳粹说要重建阿利安民族的辉煌,穆索里尼称“我们的生活就是国家的伟大”。这些神话般的过去都是粉红色的,因为法西斯知道如何挑选着历史中可以唤起人们怀旧情感的故事,挑选那些能够唤起人们热爱这个“伟大”国家的荣耀的故事。对法西斯而言,关于过去的神话重要的不是历史的真实,而是这个神话的一致连续:同一套语言、同一个宗教、同一片国土、同一个民族……是否真实对于法西斯政治而言并不重要,正如穆索里尼所言,“我们创造我们神话。这个神话是一种信仰,一种激情。它并非必要是事实本身。”
“让美国重回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有了这样神话般的国家/民族历史,法西斯领袖们就拥有政治上的正当性:一切的行动就是要让国家民族回到这一辉煌的过去。希特勒、希姆莱等等都精湛掌握这一技巧,在史丹利看来,也“启发”到此后的各种类似法西斯的政治活动。所以当特朗普团队和政府打出“让美国重回伟大”的口号时,人们很难不想起这样一种构建神话般过去的策略。当人们反对本来远在内战之后树立的南方州邦联纪念雕像时,美国极右翼以及特朗普希望通过所谓的历史传承、文化传统来反驳,他们所使用的正是援引并不存在的所谓纯粹过往。土耳其刑法中的301条规定“侮辱土耳其、土耳其民族、土耳其政府”违法。史丹利认为,这明显也是法西斯运作方式的再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穆克(Orhan Pamuk)因提及一战时土耳其对阿美尼亚人的大屠杀而遭到起诉,引用的正是301条侮辱土耳其。所以当职业美式足球运动员升国旗时单膝跪表示抗议,美国总统特朗普带头攻击这些运动员“不美国”("un-American"),难怪令23人们感到恐惧。
敌人在破坏
“我们”与“他们”的政治
既然要回到神话般美好的过去,那说明我们的国家/民族曾经遭到了衰退,遭到了破坏。在纳粹看来,伟大的日耳曼的衰落,正是犹太人他们带来的。史丹利认为,法西斯政治核心的观念之一,就是要严格区分“我们”与“他们”,“我们”是纯洁的,英雄的,善良的,“他们”是邪恶的,阴暗的敌人。《法西斯的运作》的副标题正是“‘我们’与‘他们’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Us and Them")。法西斯的政治宣传里面充斥着“我们”与“他们”对抗的字眼。允许他族的融入代表了“我们”的消亡,可以说是法西斯意识形态的内核,所以纳粹需要保证阿利安民族的所谓纯洁。法西斯的政治和各种实际政策可以说便是围绕这样的内核展开。
在政治宣传中,作为敌人的“他们”有着各种要破坏“我们”的阴谋。阴谋论历史悠久,但是法西斯将阴谋论发挥到极致。通过默许、生产、传播各种阴谋论,法西斯用“恐惧和愤怒来替代说理的辩论”。《锡安长老会纪要》(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可以算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阴谋论了。据传,《纪要》是犹太人阴谋统治世界的行动手册。犹太人根据《纪要》中的指南,“控制各国的主流媒体和全球经济系统,通过它们来传播民主、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实际上都是扩展犹太人利益的工具。
《锡安长老会纪要》的不同版本
伪造一个犹太人统治全球的阴谋论,阴谋论者的目的正是要调动大众对犹太人的恐惧和憎恨,同时也产生一个责怪的对象:一切不幸都是犹太人的阴谋说造成的。希特勒、戈培尔等等纳粹领袖都坚信这一阴谋论,将德国的问题归结到犹太人身上,声称犹太人控制的报纸掩盖着背后的真相。
阴谋论也是用来攻击媒体和反对者的重要工具。阴谋论者,特别是拥有权力的阴谋论者,常常用他们传播的阴谋论本身来批评媒体掩盖事实:如果主流媒体不报道这些阴谋论,那么媒体是自带偏见的并且是这个阴谋的同谋。但是,如果主流媒体真的报道这些阴谋论,结果就是各种天马行空的胡扯就会污染整个公共讨论,使得人们无法理性地探讨真相。任何的合理讨论都必须预设一些基本的共识,包括基本的讨论规则,只有这样,所谓“观念的市场”才能正常运作。比如奥巴马医改是不是好的政策,这是可以理性辩论的。然而,如果一方相信奥巴马其实是穆斯林卧底,旨在暗中颠覆美国,另一方不相信,理性辩论奥巴马医改便无法进行了。
特朗普正是通过传播“出生地阴谋”而进入主流政治圈。特朗普不断攻击主流媒体拒绝报道奥巴马出生在肯尼亚而非美国的“事实”。主流媒体如CNN是奥巴马的手下,所以帮助奥巴马掩盖他没资格担任美国总统的事实。即使夏威夷州公开了奥巴马的出生证明,特朗普以及其他出生地阴谋论者仍然坚持,这些出生证明是伪造的。特朗普还宣称9/11事件发生时上千名穆斯林在楼顶庆祝。竞选期间,特朗普仍然不断传播各种阴谋论,包括宣称德州参议员克鲁兹(Ted Cruz)的父亲参与了刺杀肯尼迪,希拉里的邮件门,奥巴马监听他的办公室。担任总统期间,特朗普毫无证据的宣称大选存在数以百万计的非法投票,所以他才在普选票上输给希拉里。
How Propaganda Works
作者: Jason Stanley
版本: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年5月
通过传播阴谋论,法西斯可以“引起公众的不信任和恐慌,证成极端手段。因为犹太人的阴谋,他们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敌人,所以将他们监禁是应该的。因为媒体都是自由派的口舌,自由派希望摧毁我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不应该相信他们的报道,我才是真正的赢家,相信我即可。同时他们也可以施行极端政策。“墨西哥来的都是强奸犯”,于是我们修建边境墙,通过“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来抓捕非法移民,甚至将移民儿童与其父母分开监禁等等。
史丹利全书分析了法西斯运作的各个方面,对比当今的美国政治,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令人不安的相似。历史上的法西斯政权的各种统治方式,都或多或少地重现在当今的时代。如果史丹利的分析是正确的话,特朗普政府与法西斯的相似度便颇为让人担忧了。
单薄的论证
手段就等于法西斯吗?
尽管史丹利的分析面面俱到,但是要真正证明法西斯正在当今美国重现,他的论证似乎多少有点单薄,并且对“法西斯”这个概念的运用过分松散了。
当下美国政治中,极右翼常常攻击美国的大学已经不再尊重言论自由,已经沦为自由派的领地。充斥着性别研究、女权主义等学科的大学校园已经被政治正确控制,学校禁止右翼人士的言论。史丹利尝试论证,美国极右翼的说法与法西斯如出一致,都通过攻击大学教育来进行反智教育。但是,史丹利的策略是论证现代大学才是真正言论自由之地,但他的论证确实展示出了大学以外的其他场所,比如职场,往往被设置各种合法的言论限制,如要求员工签署保密协议,合法地解雇在社交媒体发表政治言论的员工等等。大学没有这些限制,所以大学拥有真正的言论自由。但是这样的对比论证说服力有限。大学受到的言论限制少于私人工作场所,这并不能证明大学拥有真正的言论自由,或许大学只是比私人工作场所拥有较好的言论空间。
同时,史丹利的论证也只是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应极右翼的挑战。在当下,大学校园如何处理这些极右翼的言论是十分棘手的难题,仅仅强调大学拥有“真正的”言论自由并不足够。
2016年底,曾被评为“最具吸引力雇主”的谷歌被员工状告,理由是限制员工言论自由。
史丹利的其他论证还展示了他对“法西斯”这一概念运用得非常松散。为了展示特朗普政府和美国极右翼就是法西斯,史丹利的做法便是展示特朗普政府和极右翼使用了法西斯曾经使用过的各种策略和方法。尽管能够唤起我们对当下政治的警惕,这似乎并不能够证明特朗普就是法西斯,除非我们相信,凡是使用了法西斯曾用过的策略的都是法西斯。当这并不是很好的论证前提。
城市因为杂乱,因而是罪恶之源;农村因为单一所以纯洁美好。这是很流行的想法。史丹利在书中将这一想法归为法西斯意识形态的核心之一。史丹利写到,“希特勒对大都会城市以及城市文化产品的斥责,是法西斯政治中的标准。”城市之所以受到纳粹的批评,主要因为城市在法西斯想象中是被犹太人和移民弄得混杂,而农村仍然保持纯洁。特朗普常常采用强硬的反移民措辞,以及不断错误地强调美国城市的犯罪率,也展示了相似的想法。然而,这样的想法很难说是法西斯所独有,而且更难认定,持有这些想法的便是法西斯。甚至,反对移民并且爱好乡间生活的人,很难就说他因此就是法西斯主义者。史丹利的论证在这里似乎错误攻击了。
版本: Verso 2005年10月
另外,史丹利书中核心要展示法西斯政治是一种“我们”与“他们”相对的政治。这一点可能会受到更多的争议。的确,历史上的法西斯政权很热衷使用“我们”与“他们”敌对的语言,当这似乎并不能从学理上证明法西斯政治等同于“我们”与“他们”相对的政治。在一个运作良好的民主社会,“我们”与“他们”的分野常常是政治运作的一部分,比如不同的党派辩论,争取选票。民权运动、身份政治、女权运动等等,同样会运用不同群体的“我们”概念来争取团结。这些“我们”与“他们”的对抗,似乎并不会导致法西斯式的政治模式,甚至更能让处于优势的既得利益者发现其结构性的优势,加入到运动之中。不少左翼的理论家还希望发展一套“我们”对“他们”的政治理论,例如著名政治哲学家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便尝试建立这样的理论。她认为,当代的政治理论错误地认为“我们”对“他们”是民主需要克服的。而事实上,“我们”对“他们”是民主政治的核心,只要避免变成敌对的模式。“我们”对“他们”的竞争模式才是真正左翼政治已经追求的政治形态。墨菲的左翼理论恐怕很难被认定为法西斯政治。
所以,史丹利对法西斯政治核心的判断,似乎是有问题的。法西斯运作的方式,大概有很多种不同的策略和手段。史丹利书中的分析向我们展示了法西斯的大面貌。可是,这并不能够证明,其中的每一种方式都足以充分定义法西斯本身。法西斯政治是多面的,或者这些面向的如此组合,才会出现法西斯。
纵观全书,史丹利对当代政治的判断或许并非完全正确,但他的工作意义重大。正如他所呼吁的,我们不应过分相信“正常”或者“常态”。历史教训我们,危机常常发生在人们越来越接受正常化各种不正常的事态,将这些事情看作常态。
或许特朗普并非法西斯,但史丹利将历史与当下进行对照,让我们产生对不正常的警惕。当流行话语变成“我们是好的,他们是坏的”,“我们的辉煌传统就是被他们外来移民所破坏”,“他们都是懒惰的动物,不值得享受我们生产出来的社会福利”,“弱肉强食,没有所谓的正义,我们强大了才有正义”,我们可能就需要注意,认真对待历史,也认真对待当下。可能,全面的法西斯已经消失不再出现,但是法西斯的各个方面仍然可能零星地重现。警惕,可能便是我们需要做的,甚至是我们的公民义务。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刘满新;编辑:董牧孜;走走。未经新京报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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